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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他是虛偽的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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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說編輯部新來的實習生是個高大俊朗的運動型男孩。

這時間從火車站返城的路堵得水洩不通。紀一舟歪在出租車後座,回應著耳機裏女同事滔滔不絕的讚嘆聲,視線漫無目的地游蕩在窗外。

“這個月來編輯部串門的大姐們快把門檻踩踏了。”對方似乎在ktv,嘈雜的背景音下她不得不以近乎嘶吼的聲音說,“真的很帥哦!要不是訂婚了,我也想去套個近乎呢。”

紀一舟隨手把玩起手邊禮品袋上的尼龍繩,笑道:“我支持你試試,萬一呢?”

他看到穿著校服的高中生三五成群走過,年輕男孩的眼睛亮閃閃的,縱使臉上有幾粒青春痘也無傷大雅。有幾個邊走邊鬧,比劃著投球的動作。紀一舟眼中笑意更深:“婚前睡睡年下小奶狗也不虧咯。”

“真以為誰道德底線都跟你似的?馬裏亞納海溝不能望其項背。”

“李老師這話過分了,虧我在窮鄉僻壤不忘挖點土特產給你千裏迢迢背回來,我這把老腰容易嗎?”那頭笑得花枝亂顫,紀一舟閉上眼睛,按壓著眉心。

這半個月下鄉調研,腳不沾地走了七八個村子,采訪、拍照、應酬,全是他一個人做。昨天夜晚鎮上送行,他喝得酩酊大醉,睡過頭,差點錯過中午的火車。現在眼前都是花的,腦袋裏嗡嗡響個不停,他懷疑某根橫貫過太陽穴的神經正在打顫。兩人你來我往胡扯,好幾次紀一舟都沒聽清對方的話,只是嘻嘻哈哈地打趣。

聊了約莫十分鐘,那頭叮囑他明天上班別忘了這次調研的材料,說罷,又笑:“我又說廢話了,紀大主任辦事啥時候出過差錯?”

“還得靠李老師耳提面命嘛。”

說完這句,他幾乎沒了說再見的力氣,額頭抵著車窗,等那頭掛了電話,忙不疊對司機招手:“師傅,就這兒,停車吧,我、我——”

車還沒靠邊,他已踉蹌著沖下來,蹲在路沿石上吐了個天昏地暗。

不知為何,忽然想到李苑八卦的那個男孩——讀研三,大概二十四歲?還是青春無匹的年紀,別說宿醉後坐半天慢車,便是連著兩天徹夜不眠覆習,只消洗把臉,也能神采奕奕地跑去考試。

而他剛過完三十歲的生日。

到家時天已黑透。紀一舟先去寵物店接他寄養的德牧紀明亮,還沒走進店裏,就看見狗子在扒玻璃門,嗚嗚嗷嗷朝他叫。紀一舟忍不住沖進去一把抱住它,一人一狗坐在地上纏成一團。

店老板鄒也正在櫃臺算賬,頭也不擡:“也沒見他對別人這麽親。”

“畢竟是我的狗嘛。”紀一舟很得意,揉揉紀明亮的腦袋,任它在臉上舔來舔去的,也不躲,“你說是不是?大寶、亮亮,可想死我了,有沒有餓著你,最近好不好?”

狗子輕輕叫了兩聲,歪著頭看他,而後把碩大的身體完全埋進他懷裏,低聲嗚咽著。

“你最好換份工作,不然幹脆把狗給我。”鄒也皺眉,打印賬單,用頗具讚嘆的眼光打量紀明亮,“這麽好的狗,攤上你這種主人,三天兩頭往我這兒扔,也太可憐了。”

“也就最近這個項目有點急。再說了,你不也算是半個主人?”紀一舟朝他拋個笑眼。他並非驚為天人的大帥哥,模樣普通,但笑起來很漂亮,眼睛裏滿是深情,整張臉卻顯得放松,加上那點玩世不恭的腔調,暧昧得很。

鄒也把手機屏在他眼前一晃:“我打算定下來了。”

屏幕上是個穿消防員制服的男人,留著縮腮胡。紀一舟楞住:“你喜歡這樣的?”

“跟你只是湊合一下嘛,我現在遇到真愛了。”

紀一舟笑:“這已經是你第三個真愛了。合著滿世界都是你的真愛。”

紀明亮乖乖巧巧地蹲坐在一旁,睜著無辜的圓眼睛聽兩個大人說話。鄒也摸它腦袋,笑得很燦爛:“我每次都很認真,心想說不定這次就行了。平時老說咱們這種人不可能,但我覺得還得看人。”

紀一舟笑笑,沈默了一會兒,說:“祝你得償心願。”

畢業後到這個不熟悉的城市工作,他在網上找當地靠譜的狗舍,認識了鄒也。從他這兒領走紀明亮,開玩笑說兩人是狗子的家長。鄒也常常幫他餵狗。他也想過把關系深入些,奈何誰都不肯翻身做1,也就罷了——他蠻喜歡鄒也,但也就罷了。

做人不能太執著,什麽都不要看得太重,得之我幸、失之我命,也就罷了。

紀一舟牽著狗,溜達回家,進門後徑直摔進沙發裏,拾起地上的毛毯隨便一卷,對狗子說:“先等一會兒。”

紀明亮乖順地趴在地上,擡起眼睛觀察他的神色。過了一會兒,它坐起來,舔舔主人的臉,跳上來蜷進他懷裏。狗子已經長大了,反倒比人占的位置更大,它把爪子搭在紀一舟身上,看起來更像是狗在抱著他。

這一睡就到了隔日清早,生物鐘自動讓他醒了過來。昨天忘了給狗擦擦腳掌,紀一舟忙不疊對狗道歉,哈欠連天出門遛狗、吃早飯,回來收拾妥當,提著一大堆禮品袋上班去了。

B市的民俗協會和作協、戲曲協會、雜技協會等文化單位都在一個辦公樓。他是民協非遺辦公室的副主任,說是副主任,手下不過倆人。隔壁是B市民俗雜志編輯部,每季度出版一本刊物,至多在省內流通幾百冊。

換句話說,這樓裏多半是一群閑人。要不是這個月B市下屬的鎮上忽然說要申個非遺項目,他也不會把狗子在家一丟半個月。鄒也說他三天兩頭扔狗,是誇張了——紀一舟想想紀明亮那雙無辜的、濕漉漉的黑眼睛,默默哀嚎一聲對不起,一點也不誇張,那麽好的紀明亮,離開它一秒鐘都是造孽。

他先跟主任打過招呼,給大家分紀念品,而後提著禮物往隔壁走。一拐出門,就聽見李苑的大嗓門:“紀主任說給咱們帶土特產了!對啦,我跟他說了小趙你的事兒,肯定有你一份兒。聽說小R村的花生餅是一絕,可得好好嘗嘗。”

紀一舟心一跳,低頭數袋子,剛好三個:張編、周編、李苑。他把小實習生忘了。好在他多買了兩袋。正想回去拿,又聽張編說:“說起來,小趙和小紀是系友吧?當時一看你的簡歷,我就覺得這孩子肯定沒問題。”

紀一舟本科在省城A市大學的中文系,雖不是國內頂尖,也算是很不錯的院系。他的系友裏著實出過幾位人物。也因為這個,系友們要麽繼續深造,要麽去北上廣,至少也留在省城,少有到B市來的。紀一舟樂了:哪個想不開的家夥要跑到這兒實習?奇了怪了,還有比他沒出息的人?

“對哦,我算算……小趙入學時,紀主任當時——”

“博二。”實習生說。

“哎?你認識他?”

“他讀直博,二年級時我大一,剛入學。”男孩的聲音很清亮,聲調不高,平平和和的,但沒什麽起伏,頗有些冷淡。

“記這麽清楚?那肯定是熟人呀!快跟我們說說,紀主任那時候有啥風流韻事?他大學時咋樣?”

真是熟人就糟了,得讓這小子趕緊閉嘴!時間緊迫,紀一舟直接闖入,擺出風風火火的姿勢邁進去,剛伸手說了句“大家夥好”,就聽見實習生的回答:“他是個虛偽的人,我討厭他。”

編輯部的辦公室裏頓時鴉雀無聲。

張編不在,四個人面面相覷,紀一舟笑得春風拂面,率先開了口:“紀某人出差回來了,來來來——”他把禮物分別放在三個同事的辦公桌上,輪到那實習生時,兩手空空,故作驚訝道:“李老師,這就是你說的實習生?百聞不如一見呀,一表人才!”

對方確實生得端正,只是有些娃娃臉,乖巧白凈,高中生似的。個子挺拔,讓紀一舟想起學校的籃球特長生。

李苑忙說:“對對對,叫趙星橋。小趙,哈哈哈哈,剛才還說呢,是你系友。”

紀一舟拍拍趙星橋肩膀,要他站起來,左右打量兩眼,靠近他比劃了一下身高:“現在的小孩了不得嘛。”

他靠得很近,發頂在趙星橋下巴上蹭了蹭,他今早用了西柚的香水,是略微發苦的甜。趙星橋顯然嚇了一跳,往後要躲,奈何身後沒有空間,只能僵直了站著,死命朝後仰著脖子。紀一舟偷笑,像個慈愛的老父親,再接再厲摸摸他的腦袋,揉一揉,再揉一揉,才退回來:“頭發長得也好,比紀明亮的腦袋還好揉。”

李苑哈哈大笑,周編打圓場:“你才比小趙大幾歲?我看你也是‘現在的小孩’!”

紀一舟皺起鼻子哼一聲,周編是長輩,平日裏很疼愛他們這些年輕人,他投其所好,常常這樣撒嬌。周編果真喜上眉梢,拉過他問這次調研順利與否。

這是正事,紀一舟收起笑容,站直了把調研結果一一講明。周編是本地人,熟悉鎮上情況,有問題的地方可以給不少建議。李苑原本在整理舊雜志,聽他們說得有趣,也湊上來聽。

趙星橋只是坐在桌前,目不轉睛地望著紀一舟。他的眼神專註,好像在看很寶貴的東西,仔仔細細的,沒有絲毫攻擊或冒犯的意圖。

因此,紀一舟沒有察覺。聊完,他請李苑把張編的禮物收好,等他上班了拿。小R鎮盛產花生,正是收獲的時候,他拿來的都是從地裏現挖的,還帶著泥。

“看起來不好看,味道蠻好,我特意請老鄉幫我挖的。不是啥好東西,大家夥嘗嘗鮮。李老師,回頭給你轉個花生菜譜。”說罷,紀一舟又轉向趙星橋,“我昨天才知道來了實習生,要是早知道,就多買一份了。”

趙星橋一楞,搖頭說:“沒關系。”

李苑追到門外,看紀一舟走遠了,回頭敲趙星橋腦門一個栗子:“還好他沒聽見!小趙辦事兒牢靠,就是不會說話。”

趙星橋望著空蕩蕩的門,一副若有所失的呆楞模樣。停了好一會兒,問:“紀明亮是他的孩子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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